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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北京中间美术馆，只需要一张20元的门票。这个坐✅落在北㊣京五环杏石口路的非营利性民营美术馆已经带着“20元”走过了㊣十余年。

　　国内民营美术馆㊣自上世㊣纪90年代萌芽，在近30年的发展历程中，曾于2003-2011年左右迎来井喷式增长。然而不少民营美术馆受制于人才匮乏、资金不足、观众流量不够、经营者理念难以统一等因素，最终只是昙花一现。疫情期间，广东时代美术✅馆、OCAT上海馆等一大批知名美术馆入不敷出，最终走向了倒闭关停的结局。

　　困境的确存在。一方面，民营美术馆自我造血能力不足，运营起来困难重重，另一方面，商业性美术馆正在有力争夺观众的注意力。

　　对此，身处其中的人却似乎已经不再苦恼。“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中间美术馆研究与展览部的助理策展人那荣锟这样说。

　　区别于商业美㊣术馆的表现方式，中间✅✅美术馆馆长卢迎华一直坚持严肃的学术性。她认为，做艺术工作不能完全以观众为导向。受到馆长的影响，荣锟也有自己的㊣坚持：“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更加向内地✅去审视自己。你有没有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你有没有把该做的这个展览里面的事情给做好？”至于观众是否能真正理解和喜欢这些似乎过于“先锋”的当代艺术，还远不是衡量展览价值的决定性因素。

　　“如果你的目的是为了卖出这张画才去创作，那你的画势必要受到外面一些价值观的拨动。有点像动作变形。”对于非营利性的民营美术馆来说，有观众当然是好事，但荣锟和研究与展览部副主管管✅陶然表示，他们并不会因期待观众而去迎合市场，对馆内展品艺术理解的门槛也毫不妥协。他们认为，学术性思考的存在本身就会在艺术业态中产生意义。

　　事实上，国内民营美术馆✅行业长期呈现“鱼龙混杂”的状态。2005年《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即“非公经济36条”)，放宽了非公有制经济市场准入，民营企业开始向原来被国有经济垄断的经济领域进军，不断推动新一批民营美术馆的诞生。2006年《博物馆管理办法》正式实施，同年中国博物馆协会美术馆专业委员会成立，但针对民营美术馆的管理办法依然空白[1]。

　　每次展览开幕式上，中间美术馆会迎来少有的热闹。届时策展人会做免费的学术性导览，许多艺术从业者和大学生来到偏僻的北京五环，聚在这里听一场长达三小时以上的讲解。

　　导览常常由美术馆二层入口㊣开始。策展人会从策展缘由和背景资料讲起，随后按照场馆布置的顺序依次介绍展品，一路到三楼。馆长常身着简单T恤和灰色裤子出现在馆内，看展的观㊣众也不像社交媒体上常见的“打卡”帖里✅那样打扮精致。观众经常脱离人群，不按导览顺序而是自发走向某个感兴趣的区域，甚至在某一件作品前待上十几分钟不挪脚，还有观众会在场馆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这里的导览不需要几十元的讲解费，因而观众也不会产生“必须好好听讲，不然就亏了”的压力。

　　导览在一楼的中间实践区结束。展览的终点是四把椅子，一面书架，和一整面落地玻璃✅墙，墙外就是蓝天白云。观众不多的时候，志愿者可以在这个安静的实践区里看文献或聊天，但看展人一多，反而很少有人去使用那一排摆放规整的椅子。观众斜靠在墙上，坐在桌上，配合着各种肢体动作讨论展览内容。志愿者小扬甚至还随性地坐在地上和其他观众交流。

　　民营美术馆往往面临资金和人力的双重压力，而志愿者能有效补充人力资源，在场馆运维、导览讲解方面发挥作用。他们多是出于对展览交流的热情而来，被称为“艺术的摆渡人”。

　　小扬从去年初春来到美术馆后，在这里碰到过很多有趣的人。观众偶尔会提出意料之外的问题，比如某件作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一时答不上来，就只能尝试着聊自己的看法，也会问对方的意见。“这有时候也会给我新的启发，”她说，美术馆不制定标准答案，所以在这里发生的对话天马行✅空，能碰撞出很多火花。

　　在一次名为《广阔的现实主义道路——20世纪20-80年代摄影的人文实践》的展览上，一对老夫妻看过那些五六十年代的✅摄影作品后很激动，硬要拉着美术馆工作人员分享曾经上山下乡做知青的经历。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大家到现在还记得这对老夫妻，这些观众构成他们对展览的一部分回忆。

　　“观众的反馈其实并不在于数量。”荣锟觉得，恰恰是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来到这里的观众才更希望能深入地理解某些东西。“我们不会去强求越来越多的观众，但是我们会想知道每一个来的观众的想法。”她想，来到这里的观众很明白：只要走入这家美术馆，他们就能得到想要的特定内容。

　　对于中间美术馆来说，没有所谓网红打卡地的流量和地理优势，或许是“塞翁失马”。荣锟还提✅㊣✅㊣到，798艺术区的机构更新频率比较快，房租✅和观众的竞争压力更大，往往会难以抉择前进的定位。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曾在“2018清华大学艺术与资本论坛”中提到，在民营美术✅馆中存在一类现象，就是美术馆申请注册两个机构，其中一个机构拿非营利性的执照，另一个机构拿企业营业执照。非营利性的那部分可以获取国家的相关政策扶持；而盈利部分则按照商业规律去操作。这样看似聪明的做法，事实上对于一家艺术博物馆来说是不利于其长远发展的。运营主体不断的变换营㊣利与非营利的角色，必然阻碍艺术体系的建设，甚至偏离轨道[2]。

　　荣锟毕业㊣于清华美院。当身处在艺考的价值体系里时，她默认沿着一套标准化的道路往前冲。“就像一个信息茧房”，她在老师✅口中、互联网上得到的信息都和“升级打怪”有关：先读最好的美㊣术初中，再读最好的美术高中，最后，“考八大美院”就是艺考生的终极“boss”。慢慢地她就淡忘了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进入这样一套体系。对于学院里的经历，她其实还残留着些许无奈：教授们一方面觉得学生不主动学习，另一方面又默认学生已经掌握了不少技能；而学生虽然求知欲旺盛，但又对如何“求知”没有头绪。“似乎是㊣衔接上出了问题”。当时的她和同学们或✅多或少都意识到这是年轻人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但对此也毫无办法。

　　本科毕业继续读硕士之后，荣锟开始给校选课的学生做小班课助教，每周都会带着学生参观美术馆。那时中间美术馆正在展出《忍不住转身》，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2021年，在辗㊣转又去做了教培、小学老师、商业美术馆实习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到了这里，并将这份工作一直做下来。

　　荣锟提到，即便她之前的工作还是和艺术相关，也仍然会让她觉得“想做的事情和工作是割裂开来的”。

　　在刚到北✅京时，她曾在如今已倒闭多年的某美术馆实习。展览前，她会收到一份导览文档，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将文档背下来，并且在导览过程中转换为销售。“他们就是看每个观众能不能都买文创。”

　　事实上，该美术馆也将自己定义为“非营利性美术馆”，但非营利性美术馆与商业性美术馆的区别不只是门票价格、收入水平，判断标准也不是美术馆是否靠卖“文创”来补贴支出。部分美术馆完全按照商业机构的思维模式来运作，认为“非营利”仅仅等于“无盈利”，就是在账面上不做利㊣润就可以，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3]

　　除了盈利KPI以外，更让她不满的是展览本身的质量。这家美术馆曾经办过一场展览，并在宣传手册上使用了不少诸如“真迹展”“大展”的描述，而且票价达㊣60元。很多观众慕名前来参观。但整个展览竟然没有一件真品，只不过是把画家纪念会名下教堂里收藏的复刻版画拿来展览，和真迹“八竿㊣子打不㊣着”。

　　“我当时在那‘坚持’了挺长㊣时间的，好像快三个月。”在她眼里，那里的管理办法也“很扯”：“它只是单纯地看你没有像一个保安那样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就通过监控（要求）你进去的时候就不能拿手机。”现在的她回想㊣起来，觉得基本没什么可供发挥的空间。

　　不过当时的㊣荣锟才刚刚毕业。初入行业，她还不能立刻分辨出美术馆在业内所处的位置，只以为这样的运营✅模式是“正常的”。“你只㊣能看到，部分商业性美术馆很‘火’，于是你会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一种标准。”她也尝试过和一些抱着了解艺术想法去看展的观众交流，但不少人在这种展览中所能接收到的信息其实就只是：买点周边带回家。

　　每周，中间美术馆内部开例会讨论观众的反馈，积累㊣新的材料和想法。大家会根据策展主题、思路等开展头脑风暴，“在这个时㊣候，经常会有一些不在主干轨道上面的主题或者是想法冒出来，但是这些东西都会被保存起来。”这些✅旁逸斜出却得到尊重的想法构成了她策展的灵感，这也是她觉得“就这么做下去还不错”的一个原因。

　　“和以前做艺术教培的感觉很不一样。”从大学起，荣锟就开始尝试做艺术教培。从6岁的小孩子到已经工作的成年人，她都教过。“我的㊣教学能力是没什么问题的，那些指标我倒是可以完成”。但不管是写游学或色彩主题的教案，还是制定其他考试范围以外的创意课程计划，她都很难找到“思考”的感觉，除非是被自己的学生启发。固定的上班时间，循环往复的教学内容，这些事情让她几乎对自己“内疚”起来，“如果你不是真心把教学当作自己的事业，你自己也难受。这种‘内耗’是你自己的。”

　　她不想永远就这样。教培是艺术生的普遍选择，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只能去做这个”。但有一天上班坐地铁的途中，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经典的教育闭环：“我不希望我的学生问我，老师，我学完这个东西去做什么，难道再像你一样去教别人吗？”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

　　“身边其实也有不少曾经的同学去深圳当老师，或者自己经营艺术培训机构，他们过得也很好。”她明白，“其实人生只要自洽就好了”。

　　如今，即便薪资只是能刚好满足在北京生活的基本需求，荣锟还是选择放弃待遇更好的工作，留在这里。她说，“你会发现如果你是真的热爱一件事的话，你会想要把它做得更好。”

　　在国外，媒体或艺术从业者可以免门票直接进入到艺术机构里参观。中间美术馆也一直根据这种方式运行，策展人、志愿者、从业㊣者朋友都可以免费观展。但同时，对门票的“潇洒”态度也导致美术馆的收入㊣十分有限。如果仅靠每个月大约三千元的门票收入，美术馆大概只能支付得起一位㊣普通员工的工资。

　　民营美术馆的收入来源主要分为四个类别：创办人资金、门票收入、社会捐赠和政府直接补贴。国内尚未建立起完善的减税或补贴制度，也没有成熟的社会㊣捐赠机制。因此，地租仍然是一笔费用高昂的支出。在这种情形下，国内的美术馆投资人也往往带有房地产商的背景，直接利用自己企业名下的房产作为场地，以企业资金利润维持美术馆的日常运营。

　　2003年，随着地产行业开始转入新的繁荣周期，中国艺术市场迎来“井喷式”发展。这批有一定情怀的商业成功人士起初㊣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艺术收藏兴趣，但当收藏达到一定规模时，他们便希望通过固定、体面的场所予以保㊣存和展示这些艺术品[4]。随后，围绕投资人组建起的稳定投资组织就形成了支撑美术馆运营的艺术基金会。至此，民营美术馆和艺术基金会缔结了“唇亡齿寒”的关系。

　　一般而言，自我造血能力不足的非营利性民营美术馆尤为依赖基金会的资金支持。荣锟表示，她策展时就会尽量在给出的预算范围内能省则省。有时遇到㊣突发情况，更需要考虑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呈现作品。

　　在《当怪物说线D打印出来的口腔模型，用以展示信息传播过程中由于单词发音相似而产生的误✅差。这些青黑色的模型本来应该按照之前下厂测试好的数据激㊣光切割后拼装，但厂家将切割零件送到时，她才发现成品质量和样品完全不符：“木条切口处都是那种小木渣，粗糙得不能看”。但当时时间紧迫，没有投诉重做㊣的余地。她和其他展览部的同事不得不就地尝试了丙烯、油漆、喷漆这些美术生㊣常用的材料，还是效果不好。

　　“后来有人叫了一声‘指甲油’，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给画框刷指甲油。当时有七八个人在那儿吧，几乎像流水线一样。”

　　很多人也是来到这里以后才知道，原来“即兴”这样的主题也可以办展，原来这些看似简单的行动也可以成为“艺术”。民营美术馆的展览主题多为现当代艺术，建筑风格较为现代，展陈风格也都以简洁为主。这一方面当然是资金的限制，另一方面却也倒逼策展人去思考如何去除无意义的、哗众取宠的装饰，转而专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呈现作品和艺术本身。

　　在当地社区中，民营美术馆是对✅公立美术馆的一种补充，起到提高大众的文化审美水平，开放艺术边界，拓展研究范围从而形成深度学术研究体系等作用，成为集收藏、研究、展示、教育于一体的多功能载体。由于中间美术馆位于居住密集地，周围带着小孩逛街、晒太阳、喂鸽子的父母㊣很轻易就能走进这里，在周末闲暇的午后用一两个小时来近距离接触现当代艺术。每逢儿童节，中间艺术区各机构还会联合举办面向亲子观展的优惠活动，凭中间影院或剧院的电影票㊣就可以免费到中间美术馆观展。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候，非营利性民营美术馆相对偏僻、小体量的特点恰恰能灵活适应当地观众的需求。

　　小✅扬提到，她看线下展览就是因为喜欢画面的细节。美术馆的一部分价✅值就体现在许多细节需要观众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比如颜料的纹理、布面的质感。“只有贴近一幅画作才能看到背后的匠心，这和在网上看一张图片是不一样的。”

　　美术馆的线下㊣导览作为听觉上的输入，也是“逼观众一把”的推力。小扬觉得，对于不太专业的观众㊣来说，艺术“听起来”比“看起来”还是清晰和有趣得多。但在商业性美术馆，导览通常要收取额外的费用，以某商业性美术馆为例，最近展出的古埃及相关主题展览全日票售价108元，讲解导览需额外支付39元。

　　她还发现，部分商业性美术馆提供的语音导览和展厅里的展签内容出入不大，几乎就是“照本宣科”，没有附加价值。而且观众无法调整播放速度和参观进度，很难有“丝滑”的体验。

　　商业性美术馆有时也会特意做“奇观式”展览，吸引观众的视线。小扬曾经参加过一个关于印象主义与莫奈的展㊣览。“他们在宣传这个展的时候用的海报都是莫奈最有名的那张《睡莲》，整体的宣传介绍内容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莫奈个展，还能看到最有名的《睡莲》的真迹。但是实际去了发现是一个围绕印象主义的展览，莫奈的作品只有一张。”

　　在策划展览《虚时而行》时，荣锟受邀与副本制作的编辑冯俊华联合策展。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艺术家身上体会到作为“编辑”和写作者所需展现出的专业性和严肃性。

　　“我（写的文字）很少被艺术家改得那么多。当时我写的很多东西其实是把他（冯俊华）具体的想法变得笼统了，所以他在一个词一个词地✅给我纠。”她意识到，冯俊华的处事方㊣式其实恰恰契合了他做“副本”展览的理念。策划这个展览原本就是因为策展人意识到了现代汉语里很多表达无法承载人们如今割裂的心理状态，于是想通过翻译和写作的方式重新探索汉语表达的方式中国国家博物馆。而在审校策展文案时，冯俊华正是这么做的。

　　为了快速、方便地传播作品内容，冯俊华想到和当地的打印店合作，将小册子装入A4大小的纸箱进行展览。这些小册子的字体、装印都一模一样。他希望最后的效果像“千佛洞”，每个纸箱里都能有一张海报、一个小册子或是一个打印所用的小工具。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收集五六十个A4纸箱变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没想到寻找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荣锟几乎找了身边所有的朋友帮忙，跑遍附近所有打印店，最终也才找来二三十个A4纸箱。而当时距✅离开幕仅剩一天。

　　焦灼之中不免“病急乱投医”。她想，收集其他尺寸的纸箱拼在一起，或者自己在网上买些新纸箱，最后呈现出的视觉效果不是一样吗？

　　然而冯俊华的答复很简单：“我们可以随意，但不能不准确。”纸箱的大小本✅身其实并不重要，但这些改变都会影响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重要的是传播内容要保持准确。”

　　“虚时而行”，意思是不㊣要✅荒废光阴等待事情发生。“Waste time to do things”，如果想要做什么事情，就要立刻自己去费时间完成。在美术馆工✅作三年后，荣锟也越来越明白，如果因为不相信自己而等待太久，就永远无法得到正反馈，永远无法前进。不能去依赖权威，不能退而求其次，就是要扎扎实实地“保持准确”，自己✅去推动作品的呈现。

　　最后即便很麻烦，中间美术馆的员工们还是一起找出了五十多个A4大小的旧纸箱，也顺便在这个过程里看到了美术馆的“附近”。

　　荣锟说，“在‘中间’我看㊣到的是，如果你希望什么事㊣发生，那你就自己去做，去让它发生。”无论是有限的资金还是偏远的场地，都不能限制艺术的生长。年前，中间美术馆最新展出的展览主题为“即兴”：“即兴是生活的特征之✅一，也是人们面对生活的一种方法。”对于这里的从业者而言，用反资本和效率的方式完成最有意思的艺术，就是对现实的短暂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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